在佛教寺院的日常生活中,经常要把作息时间、僧伽法事或突发情况等及时传达给僧众,这是僧团内必不可少的一项工作。根据传统,在履行这项工作时,除了鸣鼓或吹海螺之外,还有一种称为“ 犍稚”的敲击法器也被经常使用。
本文以讨论梵语 gaṇḍī 的词源为切入点 (第一章),进而归纳梵文、巴利文、藏语和汉文佛典中有关“犍稚”的资料,探究该法器的各种功能及其制作材料和使用范围(第二章)。进而介绍五种不同类型的犍稚,主要依据巴基斯坦出土的梵本 Poṣadhavastu,即《布萨法》或曰《说戒事》(第三章)。其中有几个戒律术语至今未见其它文本,它们的源头何在仍属悬疑,故精准的诠释尚有待更多资料的发现(第四章)。
在佛教文献中,gaṇḍī 一词出现得相当频繁,它经常被翻译成英语或德语的 “gong/Gong”(磬)。但这个词并不见于古典梵文之中, 由此可以说明,出现在佛教梵文里的gaṇḍī 或gaṇḍi包括gaṇḍīkā 均属中古印度语言的词汇,其构词的形态与巴利文gaṇḍī 同出一辙。
关于巴利文gaṇḍī 的来源,语言学界目前也没有给出准确的解答。T. W. Rhys Davids 和 R. L. Turner 两位学者都比较谨慎, 他们提出,中古印度语的gaṇḍī 一词可能与古典梵文的ghaṇṭā有一定关联, 荻原云来,S. Julien (儒莲),高楠顺次郎,S. Beal(比尔),平川彰 等人也持相同观点。但需要引起注意的是,虽然佛教梵文和巴利文均有gaṇḍī 这个词,但意为“钟”的ghaṇṭā 一词也同时并存于这两种语言里。
在藏语里,gaṇḍī 作为专用术语被直接音译。而在汉语中,gaṇḍī 在多数情况下被音译为“犍稚” 或“犍地”等,只是偶尔意译成“磬”或“钟”。这些音译现象都表明,在翻译该词的时代,其所指的物件在当地还是陌生的(见以下有关藏梵《翻译名义大集》的段落)。
如上所述,英语或德语的 “gong/Gong”(磬),是gaṇḍī 最常见的西文翻译。但这样的译读很容易引起一种误解,即以为该法器是一种圆形、扁平状的金属器具。而事实上,藏传和汉传的戒律文献均明确指出,被称之为gaṇḍī 的法器既不是圆形的,也不是用金属制成的。
根据《五分律▪布萨法》所言:“诸比丘不知以何木作揵椎,以是白佛,佛言:‘除漆树毒树。余木鸣者听作’。”唐代疏勒国高僧慧琳在《一切经音义》里着有以下记录:“揵搥。上音干,下直追。反梵语也。即僧堂中打静砧磓也。以木打木。集衆议事、或科罚有过、或和合擧事,以白衆僧。” 南宋法云在《翻译名义集·犍稚道具篇第六十》中也作了相似记述:“梵语犍槌。此云所打之木。或檀或桐。此无正翻。彼无钟磬故也”。木制“犍稚”的存在也被收入藏梵词典Mahāvyutpatti《翻译名义大集》。
在张怡荪主编的《藏汉大辞典》里, 摘录了一段对gaṇḍī 形制的详细描述:dge ’dun bsdu ba’i brda sprod byed kyi yo byad cig ste | ’dul ba las bśad pa’i tshad ldan gyi gaṇḍī ni | rgyu tsan dan daṅ | bil ba daṅ | pa lā śa daṅ | tsan daṅ dmar po daṅ | star bu daṅ | ’o se la sogs pas | tshad dbyibs srid du sor brgyad cu rtsa bźi | źeṅ du sor drug dpaṅs su sor gñis | zur bźir brgyad bźogs sor gñis gñis daṅ ldan pa | rtse mo gñis sbal ba’i mgo ’dra ba’o. 打木,檀板。梵音译作犍稚。义译声鸣。集合僧伽的响器之一。《毗奈耶》中所说尺度:木质为旃檀、木瓜树、巴罗沙、紫檀、醋柳、桐树等;长八十四指, 宽六指,削去四角成八方,四角断口,各长二指,两端刻成蛤蟆头形。”
T. Rigzin在1986年出版的Tibetan-English Dictionary of Buddhist Terminology《藏英佛教术语词典》里,对gaṇḍī 解释如下:“gaṇḍī, 木磬;长形磬, 其尺寸和形制有相应的规定,用以击打以集合僧众参加每半月一次的布萨忏悔仪式;属于佛祖建议僧团使用的法器之一。”
在东亚国家的佛教寺院里,如中国和日本,僧伽在各种宗教仪式中常用小木柄敲击木鱼,以伴随诵经的节奏。Mathews在其《汉英词典》里将木鱼等同于犍椎。岗崎让治在《仏具大事典》的“梵声具”一章里,重点介绍的是日本寺院用金属制作的梵钟等,仅在“鱼鼓”里尚可窥见早期木制犍稚的雏形。诸桥辙次的《大汉和辞典》以及《辞海》也将木鱼定义为犍稚的一种 。
根据《増一阿含经》卷二十四,犍椎的尺寸可以小到拿在手里:“是时,尊者阿难闻此语已,欢喜踊跃不能自胜。即升讲堂,手执揵椎,并作是说:我今撃此如来信鼓,诸有如来弟子衆者尽当普集!”
上述文献告诉我们,制造gaṇḍī 的材料应该取自一块专用木材,其质地能发出清晰和响亮的声音,然后按照规定的尺寸加工成一种鸣器。由此看来,巴利文和佛教梵文中的gaṇḍī 并非源自吠陀梵语的ghaṇṭā。从词义来看,gaṇḍī 与中古印度语的gaṇṭhī 即或吠陀梵语granthi 的关联更为接近。
从乐器术语的角度来看,如果gaṇḍī 最初指的是一块木板,那么它很难与一般意义上的磬等同起来,而是属于“敲击板”一类的乐器,被称为“自鸣器”。然而,在使用古代佛教文献时,我们并不能确定每一例出现的gaṇḍī(犍稚)都是木制的。因为在事实上,后代制作gaṇḍī 的材料不再限于木材。众所周知,当代不少寺院也经常使用金属或其它材质的犍稚。早在北宋年间,释道诚在撰写《释氏要览·杂记·犍稚》时, 已经难以对gaṇḍī 作出精准限定。他虽然引用了《五分律》所说的“以何木作犍稚”,以及《经音疏》的“此云撃木声”,但最终也涵括了其它制作材料:犍稚。犍,巨寒切。稚,地音。出要律仪云:此译爲钟磬。五分律云:随有瓦木铜铁,鸣者皆名犍稚。经音疏云:犍,处音。稚,直利切。此云撃木声。五分比丘问:“以何木作犍稚?”佛言:“除漆树。余木鸣者听作。”智论云:迦叶于须弥山顶挝铜犍稚。増一经云:阿难升讲堂,撃犍稚者,此名如来信鼓也。令详律,但是钟、磬、石板、木板、木鱼、砧搥,有声能集衆者,皆名犍稚也。今寺院木鱼者,盖古人不可以木朴撃之故,创鱼象也。又必取张华相鱼之名。或取鲸鱼,一撃劳,爲之大鸣也。
从多种佛典文献中可以看出,犍稚在寺院里的用途十分广泛。尽管如此,该法器的使用却仅限于僧团的内部事务。在《南海寄归内法传》里, 义净不仅介绍了鸣击犍稚的时辰,而且还刻意指出,净人是无权敲打这个法器的,此事需维那师(羯磨陀那) 亲自为之:“又,日将没时及天晓时,皆于门前打鼓一通。斯等杂任皆是净人及戸人所作。日没之后乃至天光,大衆全无鸣健稚法。凡打健稚不使净人,皆维那自打健稚”。这点也符合梵文《撰集百缘经》的记载:击犍稚的法事应由掌堂师来完成。
(一)用斋过堂
gaṇḍī 的首要功用是通知僧众过堂用斋,这也是寺院里使用犍稚最多的地方。当东晋高僧法显于5世纪初年抵达于阗国时,他高度赞叹当地寺院的过堂仪轨:“僧伽蓝名瞿摩帝,是大乘寺。三千僧共揵搥食,入食堂时威仪齐肃,次第而坐。一切寂然。器鉢无声。净人益食不得相唤,但以手指麾。” 类似记载亦可见梵本《天业譬喻经》中的《说僧护因缘品》:yāvat teṣāṃ gaṇḍīr ākoṭitā | te svakasvakāni pātrāṇy ādāya yathāgatya niṣaṇṇāḥ(中译:“犍稚为众僧击响之后,僧人各取其钵,并依次入座”)。
出于gaṇḍī 的这一功用,“犍稚时辰”在佛教文献中成为了我们寺院过堂的固定表达方式。如梵文 Avadānaśataka《撰集百缘经》中便有如下描述:gaṇḍīkāle ca buddhapramukho bhikṣusaṅgaḥ saṃnipatitaḥ (中译:“犍稚时辰,佛陀引领的比丘僧伽聚集一道(过堂)”。又如:yāvad gaṇḍīdeśanākāle … prādurbhūtāni divyāni ca bhakṣabhojyāni (中译:“犍稚时辰一到,… 神赐佳肴便呈现眼前”。在旅途中没有犍稚的时候,僧人可以在确定了“犍稚时辰”后自行用膳。根据《善见毗婆沙》,如果某处没有犍稚,可如此处理:若寺舍空废无人,比丘来去见树有果,应打揵鎚,若无揵鎚下至三拍手,然后取食无罪。若不如是食,犯盗。
固定过堂时辰的原因是与戒律的规定相关联的,每个住处的僧侣必须一同前往化缘,并将得到的食物平均分配。比如《五分律▪布萨法》说:尔时有居士请僧食,有客比丘来,诸比丘不知云何,以是白佛。佛言:“应语主人:‘有客比丘,听入不?’若听入,善。若不听,复应语言:‘与我等食分,我自平等共食’。若得者,善。若不得,应各以鉢受分,出外共食。若得者,善。若复不得,僧坊内有食应将与之。”
因此,在规定时间以外(非时)用斋便会触犯波逸提罪。从大量佛教文献中可以窥见,古印度僧侣的食物大多极为短缺,遇到饥荒年代,他们的生存更是雪上加霜。故佛经中常记载僧人们以野果充饥,而且还要平均分配果实。所以每个僧团的化缘区是用特定的“边界”明确划分的。假如某个佛教僧侣为异教徒提供了食物,便是犯戒。与此相应,释氏出家人必须与同一僧团的成员或到访的客僧一起用膳,即便大家分享的只是野果子。关于这一点,《善见毗婆沙》里这样记载的:
分菴罗果者。旧比丘见客比丘来,而不分果。客比丘语净人言:“我等爲得分与不?”作是言已,客比丘便自打磬取果,便自分与旧比丘及客,倶得共食。是故律本所说,佛告诸比丘:“自今已后,若有飮食应分。分食无罪。”自言己寺旧比丘:‘若有果,有客比丘来,应共分食。’无罪。若客比丘去后,旧比丘然后分食,是名朱罗。”是故,客比丘来,旧比丘应唱鸣磬,共客比丘食果。若不打磬,客比丘打磬食,无罪。
根据巴利文的《莲根本生经》,犍稚在僧人平均分配食物(包括果品)的时候,是必不可缺的法器。把采集到的果物分成均等的份额之后,负责分配食物的僧人必须首先敲击gaṇḍī,然后才可以拿取自己应得的那一份;而其他僧众在听到gaṇḍī鸣响后,便前来汇聚并各取其食。
释氏僧人用斋时敲击犍稚的行为,在古代印度是妇孺皆知,包括当时的其他宗教团体,如耆那教中亦有所闻。耆那教白衣派的经典《苏耶伽陀经章句注解》有个诗歌体裁的注释,第29节的诗文例举了对samaya(时辰)一词的各种解释,其中包括了gaṇḍī。对此,Bollée教授指出,samaya有时意指犍稚(磬):“敲击犍稚的用途是召集佛教众僧晨间饮水、午间静修、午后诵经、暮间集会”。耆那教学者奚兰卡对该段文字的注释:gaṇḍīsamayo yathā Śākyānāṃ bhojanāvasare gaṇḍītāḍanam iti由此可见,犍稚在耆那教的著作里被视为佛教专属的法器,尤其是过堂鸣辰的象征。
(二)僧伽法事
鸣告僧伽法事时间的犍稚在梵文里被称作“法事犍稚”。这类法事包括选举特定职务的僧人,比如指定禅坐的监修人。在选择布萨专用场地时,或安居后举行功德衣的捐赠仪式时,鸣击犍稚对僧团来说也同样至关重要。尤其在标明僧珈蓝的“边界”时,击打犍稚即示意僧伽成员全部到齐,因为此项法事不允许任何人缺席,也不能通过请僧友传递“意向”的方式请假。
鸣告举行布萨也属于“法事犍稚”的功用; 每月初一和十五按期举办的布萨“忏悔”在梵文里亦被称为“布萨法事”。《四分律》中有如下规定:时,诸比丘不知爲今日说戒、爲明日说戒,往白佛。佛言:“听上座布萨日唱言:今日衆僧说戒’”。时,诸比丘不知何时。佛言:“听作时。若量影时、若作破竹声、若打地声、若作烟、若吹贝、若打鼓、若打揵稚、若告语言:‘诸大徳!布萨说戒时到’。”
在举行上述法事之前,鸣击犍稚是一系列常规准备工作的一个环节。对此,戒律文献中已形成了一种固定的表达方式:śayanāsanaprajñaptiṃ kṛtvā gaṇḍīm ākoṭya pṛṣṭavācikayā bhikṣūṃ samanuyujya sarvasaṃghe sanniṣaṇṇe sannipatita ekena bhikṣuṇā jñaptiṃ kṛtvā karma kartavyaṃ (中译:)“在铺好座位、鸣响犍稚、询问过比丘相关事宜之后,全体僧伽集合落座,由一比丘唱白提案并主持羯磨法事。”义净在《南海寄归内法传》里指出,如果比丘违犯了相关戒律,僧团将鸣击犍稚将其驱逐:“后若破戒行非,鸣揵稚而驱遣”。犍稚的这一功能在《一切经音义》里被慧琳称为“或科罚有过”。
(三)诵经、辩论、法会与神奇功效
作为一种信号型法器,犍稚的使用并不限于僧伽的律事范畴。根据巴利文《九品短诵经集》注释的记载,佛陀对弟子们说:“众比丘!每月初八听法之日,你们必须前往,在犍稚鸣响之后,当学此经,阐释佛法,加以讨论并欣然听受。”
据《佛说给独长者女得度因缘经》所载,世尊命令阿难敲击犍稚,集僧弘法,劝外道皈依,令生信者不退转。与此雷同,玄奘在《大唐西域记》里讲述了另一则故事:毗舍离城曾经“伽蓝百数,僧徒肃穆,学业清高”,但因“后进莫继前修”,故在一次辩论中输给了外道。因其恳请,国王禁止佛教僧侣鸣稚集众。此后,“僧徒受耻,忍诟而退。十二年间不撃揵稚。”最终,来自南天竺的提婆菩萨“欲雪前耻”,在辩论中击败了外道,重振佛法,犍稚也再获使用。提婆初到毗舍离时受到种种阻挠,入城后不得不露宿犍稚台上,渡过了辩论前的一夜。次日晨起,提婆不顾禁令鸣击犍稚,集众参辩。该事件后,国王下令在此伽蓝造“窣堵波谓建揵稚声”。
玄奘还对释氏僧伽的第一次大结集做了以下描述:佛祖涅槃之后,大迦叶决定从各大罗汉那里搜集祖师的教训将其归整为法藏。“时大迦叶作是思惟: ‘承顺佛教,宜集法藏’。于是登苏迷卢山,撃大揵稚,唱如是言: ‘今王舍城将有法事,诸证果人宜时速集! ’揵稚声中传迦叶教,遍至三千大千世界。得神通者闻,皆集会。”
因其重要性,犍稚或其声响也被赋予了驱散苦难与恶愿的法力。因此,比丘敲击犍稚前,“应至钟所,礼三宝讫,具仪立念:‘我鸣此钟者,爲召十方僧衆,有得闻者,并皆云集,共同和利。又诸恶趣、受苦衆生,令得停息’ 。”
(四)禅修打坐
按照《五分律》的规定,打坐过程中也可以适时敲击犍稚:“诸比丘布萨时不肯时集,废坐禅行道。以是白佛,佛言:‘应唱时至,若打揵椎、若打鼓、若吹䗍。’”
根据巴基斯坦出土的梵本《说戒事》,僧人禅定时比较容易打瞌睡,为此佛陀吩咐试用多种不同的办法,例如将一小碟水挂在耳朵上,一但睡着,水即倒翻;或者向打瞌睡的比丘投掷毛线球等。这些方法均未奏效,禅修监管人便逐一上前叫醒每个睡着的比丘。世尊见状便说:“睡着的比丘无需分别唤醒,鸣击犍稚即可”。不料禅修监管人把犍稚敲打得过久,以致附近居民以为来了盗贼。他们全副武装后聚到僧伽前询问:“圣人们!是有盗贼来袭吗?”众僧回答说:“尊者!没来强盗闯入,我们只是唤醒睡着的人继续打坐。”居民们说:“圣人们!你们唤醒的全是麻烦,哪还能打坐呀?”比丘们向佛陀汇报了这起事件后,世尊嘱咐说:“敲打犍稚的时间不宜过久。”